繪製歷史地圖

文/楊照

 

在重新去看這塊龐大、豐富的歷史地景之前,先來回顧一下:曾經存在過的地圖是如何畫出來的?為什麼會有這張地圖?這張地圖是是誰用什麼樣的方式、用什麼樣的原則、基於什麼樣的考慮、為了要給誰用,所以才畫成這個樣子?讓我們先跑到地圖後面,檢查其製作過程,然後再繞出來,換到另一個山頭上往下看,或許結果會發現,原來的地圖繪製進去的,只是中國歷史全幅中的一個角落,而且是從特別的角度看出去的一個角落。我們不應該、也不能只這樣看這個角落,對另外存在的龐大區域視而不見。

我們對中國古史多少有點印象,這個印象是怎麼來的?讓我們回溯到明朝中葉,從十五世紀講起。當時士人圈中,最激烈、最關鍵的一項爭議,是理學上的「程朱、陸王之爭」。理學是宋朝以降,中國士人學問的核心。理學試圖建立一整套解釋系統,這世界怎麼來的,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世界?在這個世界當中,人處於什麼樣的地位?如何作為一個人?作為一個人應該有什麼樣的行為,不應該有什麼行為?理學既要徹底追究源頭,又要提供具體有用的人生行為準則,是一套既大且細的學問。

理學的兩項關鍵特質:第一,理學甚至比西方的「哲學」,範圍更廣。它不只是要解釋這個世界怎麼來的,還要明確規範處於這個世界上,每個人該有的做法。第二,理學是「一套」學問,它有嚴謹的邏輯,要將那麼多的內容含納在一套可以講清楚的道理中,不是把這些東西分開片段處理。

「程朱、陸王」代表的是在理學的內部因為不同的推論,產生的兩種很不一樣的整體態度。「程朱」是北宋的程頤、程顥兄弟加上南宋的朱熹;「陸王」,是北宋的陸九淵加上明朝的王陽明。簡單來說,「程朱」認為建立從宇宙到人生的整套學問,關鍵程序是「格物致知」;而「陸王」卻主張:有意義的知識,其核心價值應該是「明心見性」。

「程朱」強調人要變成「合格的人」有一套程序,有一套工夫,要循序漸進,認識萬事萬物之理,進而從中認識「天理」,認識「天理」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劃分根植的「性」。為什麼朱熹要強調「四書」?將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突顯出來,跟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平起平坐?因為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講的都是程序,都是按部就班、依序進展的工夫。對「程朱」而言,人要一步步由近及遠、由內而外,透過「格物致知」累積學問,對的學問、豐富的學問,讓你成長為對的人、好的人、有用的人。

「陸王」卻不是用這種角度看世界的。依照孟子的說法,人之所以為人,最重要的就在於有惻隱、羞惡、是非之心,在於有良知。良知就是天生的道德心。既然良知、天生的道德心,本來就在我們的心裡,那怎麼會要靠後天慢慢去學,靠一套吸收外在知識的工夫,才培養起來的?人的教育的程序,一切學問的根本,都在「致良知」——找到並發揮你的良心。這裡不牽涉到外在知識,陸象山說:「先立其大者」,內在道德本心是「大」,其他外在的知識相對是「小」,是附加的。

這是看待世界及看待人的兩種不同態度,卻同屬於中國近世社會重要的「士人文化」。宋朝之後,士人興起,除了皇室之外,士人擁有最多的資源,更是社會的核心。科舉制度長期累積的影響,士人掌控了集體價值的決定權。因而,士人相信什麼,不是簡單的個人信仰問題。「程朱、陸王之爭」愈演愈烈,有其難解的根本社會因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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