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首電影與書的二重奏
文／吳家恆
義大利人克利斯多佛里（Bartolomeo Cristofori）在1700年造了一架「音量可強可弱的鍵盤樂器」（clavicembalo [or gravicembalo] col piano e forte），一般公認這是歷史上出現的第一架鋼琴。
它的特點，如同其名稱所明示，可以透過觸鍵力道的強弱，改變彈出來的音量。這個基因還留存在今天我們對鋼琴的稱呼piano──（義大利文的「弱」）──或是pianoforte（義大利文的「弱強」）。
今天的現代鋼琴和克利斯多佛里當年所做的鋼琴，在外型沒有太大變化，但是內涵全然不同。經過像貝多芬這種大力敲擊、向極端音域探索的演奏者／作曲者，乃至之後如蕭邦、李斯特等鋼琴巨匠對音色、靈敏度的要求，鋼琴引入了許多工業革命的成果，經歷了一番脫胎換骨，到今天已經演化成一架由將近6000個零件組成的樂器。以致於今天所有製造、使用、調校鋼琴的人，所關切早已不是克利斯多佛里所標舉的力度變化，而是更細微的音準、音色等問題。
即使無從體會鋼琴音色有何細微變化的人，光從五、六千個零件，也可以有個概念，這中間的排列組合極為可觀，牽一髮動全身，動到任何一個零件，都可能改變鋼琴的音色。
就像在《我為琴狂》這部紀錄片裡頭，維也納史坦威的調音師克努佛有次跟一個日本調音師開了玩笑，這位日本調音師從一架鋼琴內部刮了一層厚厚的灰，拿給克努佛看。克努佛睜大了眼睛，故做驚訝地問：「你從哪裡弄來的？」
「從鋼琴裡。」日本調音師說。
「趕快放回去！」克努佛嚇他。
戲院裡揚起一片笑聲。但問題是，有沒有灰塵，我們聽得出來嗎？這架鋼琴和那架鋼琴的音色差異，我們能分辨嗎？這位鋼琴家和另一位鋼琴家的觸鍵，我們能分辨嗎？
我們生活周遭太多聲音了，以致於很多人是「視而不見，聽而不聞」。在這樣的情形下，《鋼琴課》和《我為琴狂》像是帶領讀者／觀眾進行一趟「聲音感官之旅」。
在《鋼琴課》裡頭，作者裴莉‧奈茲（Perri Knize）為了尋找與自己契合的鋼琴，彈過無數鋼琴，隨手一翻，映入眼簾的是「低音音色飽滿、溫暖、豐富」、「高音單薄、高亢、尖利」、「有強力的音色，美好平穩的擊弦系統」、「高音如輕柔的鐘聲響亮」、「如絲絨、如巧克力一般柔滑的音色」。
《鋼琴課》最驚人的展現，是用文字描述聲音可以到如何多變的地步。用音樂來比擬，整本書就像是一首巨大的變奏曲，用變化多端的字眼來鋪陳一種樂器的聲音，在這過程中，還帶入許多跟鋼琴、跟調音相關的知識。
但問題還是存在，什麼叫做飽滿溫暖的聲音？單薄高亢聽起來怎樣？聲音如何能和絲絨、巧克力扯上關係？文字的概念如何能「翻譯」成聲音？
《我為琴狂》可以做些示範。當法國鋼琴家艾爾瑪（Pierre-Laurent Aimard）錄製巴哈《賦格的藝術》時，他要求克努佛要調出大鍵琴、聖詠等四種音色，來表現這套作品中不同樂曲的需求。非常神奇的，克努佛真的在同一架鋼琴上調出不同的音色。《鋼琴課》的閱讀經驗，可以在《我為琴狂》得到印證。
反過來說，影像與聲音可以傳達很多感受，但是沒辦法像文字承載那麼多訊息。讀了《鋼琴課》，克努佛在片中為了調音而對鋼琴所做的種種整治，也就有了意義。
基本上來說，鋼琴之所以發出聲音，是由於羊毛琴槌敲擊琴弦。因此，要改變聲音最直接的方法，不是動琴弦，就是動琴槌。在《鋼琴課》裡頭，提了很多恐怕連鋼琴家都不見得知道的手法：纖維軟化劑、萬能膠、蒸氣、熨燙、針刺，都會改變琴槌的質地，也因而改變了音色。甚至，連跟音樂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畜牧業，他們處理剪下來羊毛的方式、染整所使用的藥劑，都會影響琴槌的質地，因而影響聲音。
有了這些瞭解來看，再來看《我為琴狂》，就知道克努佛是在如何複雜、互相牽動的狀況下，追求完美極致的聲音表現，即使那只是曇花一現。這種追求和奈茲的體悟是非常類似的：她費盡這麼多力氣找到理想中的鋼琴，然後才瞭解到完美的聲響只是一種非常不穩定的短暫狀態而已。
聽起來很蠢，為了「追尋逝去的時間」（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，這是普魯斯特《追憶逝水年華》的法文書名），值得費這麼大的勁嗎？
讓我引一段周克希在《追憶逝水年華》譯序中的一段話作為結束：
普魯斯特要告訴我們的是，失去的時間就是這樣尋找回來的，而它一旦被找了回來，也就被我們戰勝了，因為屬於過去的實際時間，已經轉化為心理時間，作家也正是在此刻，才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恆。任何事物只有以其永恆的面貌，亦即藝術的面貌，才能被真正領悟和保存：這就是《追憶逝水年華》的寫作主旨。
在鋼琴上隨便彈一個音，聽它在時間中緩緩消逝，這比任何SK2或是號稱能延緩老化的保養品還要更接近永恆。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矛盾，但我是這麼認為的。
1722年由克利斯多佛里所製的鋼琴。
http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File:Piano_forte_Cristofori_1722.JP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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