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的困苦何在? 

文/王邦雄(《老子十二講》作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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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總在尋求俗世的幸福,

意圖開創新局或突破困境;

而老君道家卻另作反向思考,

認為「開創」是心知的執著,「突破」是人為的造作,

此有心有為,反而困住自己,讓自己受苦。

 

 

 


心無限而物有限

道家覺得人生的困難出於我們有「心」,儒家則認為我們活不好是因為我們有「物」。我們是有心人,但儘管心是情意和理想,總不能夠充分的實現。因為我們有一個物,這個物是我們的牽累,叫物慾,叫物累。物慾物累,它把我們拉住,讓我們的心不能充分的展現。所以人生永遠有遺憾,我們的遺憾就是我們的心是無限的,我們真的想對別人很好,對人間很好,但有一個有限的物老是把我們拉住。例如你明明喜歡小孩,喜歡學生,但是你卻忍不住罵他,對自己身邊親近的人還會講一些有殺傷力的話;那個不是「心」講出來的,是我們的「物」講出來的。但人生的有限性在哪裡?為什麼人生會出問題 ?假如我們有心,而「心」又是一切的話,為什麼我們會有問題?因為還有物,所以人生的問題出在「物」。我們的希望在心,我們的困苦在物,我們是被物給拉住了。儒家的觀點集中在怎樣克己,怎樣去人慾,所以說「養心莫善於寡欲」。如何把底下的慾化掉,而存全上面的心,是儒家的修養功夫。「克己復禮為仁」,己是指「物」的己,復禮為仁是指「心」的己,要用心來跟別人相處,而不要用物來跟別人對抗,這是儒家的基本觀念。

人間的希望在於愛,但是去愛以前先要修養,因為我們身上具備有不愛的因素;我們的心是愛,我們的物是不愛。你擠公車,別人跟你擠,你第一個反應是:這人真討厭,怎麼又上車了?以人的物來說,物跟物之間是有抗拒性的。因為他有了你就沒有,這個空間是他的就非你的;但心靈不會,兩個心可以在一起而不衝突,所以人跟人同心的時候,我們不會覺得很擠,而是感到溫暖,因為他的情意就在我的情意裡面,他的心就在我的心裡面。但是物產生一種對抗性。所以如果我們要去愛,人生的生的力量是愛的話,那是我們的心去愛,但物不愛;而人便是這二者的複合體。所以首先要把那個不愛的因素解消,那個愛的心才會充分的展現;這是儒家。

 

人生的道路在上下,而不在東西南北

《道德經》第一章說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。」《論語》也講「道」:「天下有道」、「人能弘道」、「士志於道」。中國人喜歡講道、道路。道路就是人生走的路,但為什麼是走這條路,而不走其他的路?天下都是路,為什麼獨獨今天走到這裡來?這個地方一定有道,那是老子的道。之所以走這條路,一定是它代表某一種價值,是有意義的。不然我為什麼不往相反的方向走?人生的道路首分上下,再問東西南北。「形而上者謂之道,形而下者謂之器。」我們要形而上,不要形而下。現在的人卻只問東西南北,不分上下,這才產生了問題。現在這個叫做「天下無道」,無道就是沒有形而上,全部形而下。孔子和老子都講道,兩家都認為人生一定有一個價值理想的道,我們可以去走出來。

所謂的價值就是美跟善。我們總在追尋美追尋善,希望盡美盡善。孔子說:「盡美矣,未盡善也。」是講武王的音樂美是美,但還沒有盡善;一直到舜的音樂才是盡美盡善,因為它把殺伐之氣都化掉了。「盡美矣又盡善也」,美跟善是代表人間的價值。今天我們都講真善美,事實上在過去,儒家認為真是善,道家認為真是美。道家要我們當真人,儒家要我們當一個有真性情的人、忠於自己的人。儒家講忠恕,忠就是讓真性情顯現出來,忠於自己,「盡己之謂忠」,盡到自己的真才叫忠。所以忠的觀念本來是忠於自己的意思;恕是推己,「推己之謂恕」,就是推己及人。

道家跟儒家都講真,人生的價值標準要嘛追求善,要嘛追求美,都要講真。人生的道路一定要通過美善,所以我們對美跟善永遠存有一份敬意,一份嚮往,總是試圖去追尋它,去實現它,去捕捉它,去擁有它。人生之所以有意義,我們之所以願意活下去,就是因為看到前程有美跟善。假定前程一無所有,我為什麼要活下去?就是因為未來的人生可以是美又是善,所以儘管再苦再累,我們還是願意活下去,因為值得我們活下去。

所以我們要問:你活得值不值得?活,第一個問題是事實問題,現在的生理官能欲求能不能活?如果得了絕症大概不能活了。第二個問題是價值問題,假定人生未來的歲月只是過去累積的延長,那麼我為什麼活下去?因為有未來,只要好好抓住現在,就可以擁有未來。未來是什麼?美跟善。所以一般說來,我們對於美善都有積極的肯定,無盡的嚮往,一生的追尋大概是這樣子。

 

美善是心知的執著

但是老子不這樣想,他不認為在本質上有美跟善的存在,美跟善「天下皆知」,但要追尋美跟善,得先問美跟善是怎麼來的?什麼叫美?什麼叫善?老子說美跟善是我們的心去知去執的。那什麼叫知?我們的心去知,就是我們去執著。去執著去知道美之所以成為美,就是對於所謂的美的內涵做一個規定:「知美之為美」,「知善之為善」,考第一志願是善,走在時代尖端、把時髦穿在身上是美,這樣我們對美跟善有了一個價值的規定。在老子的反省中,美跟善不是在本質上真的美善,是我們的心去認取,去執著過來的。我們規定了什麼是美什麼是善,通過自己的形象來說什麼是美什麼是善。譬如說白種人認為白人是最美的,某一教的教徒認為自己的教最善;所以白種人排斥有色人種,這叫「斯惡已」,而信我這個教的人才是善,那麼跟我宗教信仰不同的人,「斯不善已」,因為他們是異教徒。

「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」我只要有愛心,天下人都在我的愛心籠罩下,我的愛遍照全球,這是儒家的理想。道家認為心一知,一執著,這個世界就開始破裂。我們總是通過自己的形象來看人,通過自己存在的處境,如行業、階級、種族、膚色、宗教信仰等各方面去看天下人,然後把美跟善定在自己的身上。既然美善在我,只要別人跟我不一樣就是有問題。這就形成猜疑,我們一直在猜測別人,不信任別人。因為我們覺得美跟善在我,而他的觀念竟然跟我不一樣,當然就對他充滿存疑、不信任。結果是逼他維護他自己,這個世界開始對抗:黨團之間的對抗,人我之間的對抗,都是這樣來的。

所以,「天下皆知美之為美」,「皆知善之為善」,知是執著,執著人間真的有一個客觀的美善標準擺在那裡,「放之四海而皆準,俟之百世而不惑。」但在老子的想法中,美跟善是相對的;我們執著美執著善,然後「斯惡已」,「斯不善已」,當我們規定什麼是善什麼是美時,就把跟我們不同的人貶抑、流放到不美不善的對面去了。你把標準定出來了,便會去執著它。本來天下是一體的,當我把美善定在我的種族、我的宗教信仰的時候,就把非我族類、異教徒貶到那不善不美的對面去。所以是你把一體二分了,變成對抗和破裂;雙方一旦對峙,當然各自要維護自己,證明自身是善是美。於是便有了意識型態的對抗,階級的對抗。所以從這邊來說是美善的代表,另一面便是所謂的「天涯淪落人」,就是無家可歸的人;因為美善才是我們生命的歸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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