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福氣老人」的奇妙人生

文/焦元溥

   

我為什麼要練鋼琴-s.jpg

「你一定要訪問蓋瑞!」

二○○五年十月,我在香港訪問阿胥肯納吉(Vladimir Ashkenazy)。一聽到我還沒連絡上葛拉夫曼,他居然比我還著急,當下就撥了電話,非得要我立刻排時間訪問這位鋼琴名家。「相信我,蓋瑞絕對會是你遇過最精采的人!」

可惜陰錯陽差,要到二○○九年八月,我才真正有機會測試阿胥肯納吉所言虛實;而葛拉夫曼,我只能說,我終於能夠了解阿胥肯納吉的熱心與讚嘆——蓋瑞,你實在太酷了!

要怎麼形容葛拉夫曼?「二十世紀美國音樂家代表人物」、「世界知名鋼琴巨擘」、「音樂教育家」、「中國藝術收藏專家」、「獨門伏特加釀造大師」(《紐約時報》曾專文報導)、「美食品賞行家」、「旅

遊考古老手」……別懷疑,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葛拉夫曼。如果覺得上述形容還不夠,您手上這本自傳,又足以讓他名列「幽默作家」。

只是對我而言,無論葛拉夫曼何其多才多藝,世人又如何用盡言語描繪,「福氣老人」,大概才是對蓋瑞最貼切的形容。

就結果而論,葛拉夫曼還真是一生好運。不但機會無數,更有說不完的奇遇妙事。不管局勢看來多艱險,情況何其不樂觀,葛拉夫曼總能化險為夷,甚至還能從中得到好處。他朋友就曾形容,就算葛拉夫曼跌進廁所,「馬桶也能開出花來!」

別說其他,光是葛拉夫曼在紐約的家,就是有福之人才能居住。那是超過一百二十五年的美麗老公寓,格局古雅,有錢也買不到的稀世珍寶。但更驚人的是葛拉夫曼的起居佈置——那簡直是紐約自然史博物館的東方藝術分館,書畫雕塑、人像石刻,各朝各代的經典文物在他家客廳燦然齊備。在西方世界尚未開始欣賞中國藝術的一九五○年代,自幼著迷於此的葛拉夫曼卻藉旅行演奏之便,就已在歐美藝術市場辛勤蒐集,終成今日價值連城的經典收藏。付出國產車的價錢,買到的卻是賓士甚至勞斯萊斯,這等境遇又怎不讓人羨慕?

然而,雖然藏品五花八門,這些東方文物和歐式家具與美製鋼琴卻又相得益彰,彼此混搭不見絲毫扞格:這又是更高一層的學問了。豐富卻非奢華,大氣而不炫耀,葛拉夫曼家如其人,在絕佳品味中淡定流露深厚素養,又滿是樸實自然的溫暖深情,這絕非單純「幸運」所能形容。

是的,葛拉夫曼雖然好運,但他從來沒有浪費上天給他的祝福。除了福氣,更是修養,才能成就如此獨特非凡的藝術大師。

不說別的,光是這本自傳沒有記載,發生在葛拉夫曼自己身上的故事,就是面對人生變局最好的回應。

有天,葛拉夫曼練習布拉姆斯《第二號鋼琴協奏曲》,發現有個地方怎麼練都彈不好,手指到了那邊就不聽使喚,永遠彈錯音。葛拉夫曼自知有異,和朋友請教,大家卻笑說:「你以為只有你會彈錯音嗎?」

包括葛拉夫曼自己,沒有人料到,那兩隻手指是「肌張力不全症」。從手指到右手,神經傳導路線的改變,讓鋼琴家竟無法控制,最後只能放棄演奏。

一般人遇到如此狀況(好吧,這裡的「一般人」,是指每年演奏約一百場,世界最著名的鋼琴演奏家),人生由彩色變黑白,幾乎無法繼續正常生活。但葛拉夫曼卻不這樣想。當手指失去控制,他擔心的不是演奏事業,而是這是否只是致命惡疾的前兆。畢竟音樂界就有大提琴家杜普蕾(Jacqueline du Pré)這樣令人錯愕心碎的例子,任誰都不想經歷她所遭遇的一切。

這永遠樂觀、永遠看人生光明面的鋼琴家,知道症狀只在手指,不會蔓延到全身之後,也就再也不擔心:「我沒有放棄演奏,只是改彈左手而已。我過了二十多年每季演出一百場的生活,現在變成一年只有二十五場,也是樂得輕鬆。」

自繁忙演奏邀約空出的時間,葛拉夫曼可真活得開心無比。他始終沒有忘記鋼琴家的本分,仍然日日勤學苦練:勤學展現在他對左手樂曲的努力開發,不但演奏許多為人遺忘的重量巨作,如艱深異常的康果爾德(Erich Wolfgang Korngold)《左手鋼琴協奏曲》,更影響當代作曲家為他譜寫新作,進一步豐富左手曲目;苦練則表現在他始終卓越出群的演奏技巧,其音色之厚實溫潤且色彩繽紛,更是鋼琴界最迷人優雅的傳奇典範。

然而,一如所有偉大音樂家,葛拉夫曼的人生不會只有音樂。熱愛亞洲藝術的他,手傷後興致勃勃地到哥倫比亞大學修習相關碩士,還開始學中文,不但從此能深入了解他多年累積的豐富收藏,更讓自己成為品味學養俱足的文物鑑賞家。學識加上熱忱,演奏會少了,葛拉夫曼依然跑遍世界,跟著博物館團隊一起在世界各地考古。光聽他說如何在菲律賓挖掘遺址,或在大漠風沙中仰望敦煌傳奇,就足以令人目瞪口呆。當他手傷消息傳出,母校寇蒂斯音樂學院更馬上邀他擔任鋼琴教授,速度之快連葛拉夫曼都感到訝異。「後來學校告訴我,他們就怕慢邀,怕我被茱利亞音樂院搶走!」好人緣的葛拉夫曼最後不只擔任鋼琴教授,更成為寇蒂斯音樂學院院長。這位善心過頭的老好人,永遠看學生優點,永遠說學生好話。不只他自己的學生,連所有寇蒂斯學生和校友,葛拉夫曼也是永遠稱讚鼓勵,真像老爺爺面對他心愛的大家庭。

但葛拉夫曼不只是動動嘴皮而已。他和夫人娜歐米——頭腦冰雪聰明、說話銳利幽默、文筆生動詼諧、廚藝高深莫測、繪畫莫測高深的神奇女性——可是真真實實為學生無私付出所有關愛照顧。有次我和葛拉夫曼一起欣賞王羽佳和費城交響的演奏,光是看著樂團出場,他就滿臉喜悅:「你知道嗎?費城交響樂手幾乎都是寇蒂斯校友,而樂團裡面,大概三分之二是我簽的畢業證書。」而若非親眼所見,也真的很難想像樂手在後台見到葛拉夫曼,是多麼開心地喊著「真高興見到您,葛拉夫曼先生!」,然後給福氣老人院長一個甜甜、大大的擁抱,好像他們從未離開學校。

即使沒有王羽佳技驚四座,讓全場聽眾起立致敬的普羅高菲夫《第二號鋼琴協奏曲》,光看到如此溫馨感人的後台情景,就值得整場音樂會。

如此溫暖,其實也是葛拉夫曼一生寫照。雖然見多識廣,閱歷鮮有人及,在這本妙語如珠、熱情而滔滔不絕的自傳裡,葛拉夫曼永遠調侃自己,永遠不吝分享他的糗事,也永遠說別人的優點長處。透過他現身說法,我們看到以往鋼琴家如何嚴格要求自己、如何謙虛好學;指揮大師如何提攜後進、又如何疾言厲色;更有同輩鋼琴家之間,那既辯論又合作,互相扶持幫助,在演奏與藝術裡一起精益求精的心路歷程。若他不說,誰能想像在那缺乏好琴,史坦威公司得運送優良樂器供簽約鋼琴名家使用的時代,葛拉夫曼和佛萊雪(Leon Fleisher)等知心好友,大家竟會協調照應,讓彼此在重要演出場合都能彈到好琴?如果再對照佛萊雪最近出的自傳《我的九條命》(My Nine Lives:A Memoir of Many Careers in Music),對他們這群好友交情的描述,不能不感嘆,那充滿友誼與溫情,懂得學習、努力上進,卻也能品味生活、享受藝術的美好年代,已經離我們好遠好遠。

或許,這也正是葛拉夫曼這本自傳,所能給我們的最大啟示。出生在紐約,成長在紐約,一輩子住在紐約的葛拉夫曼,的確滿是老紐約人的機智、見識與智慧。吸收了整個城市的絕代風華,溫柔敦厚的個性卻使他成為去除尖酸的伍迪艾倫——或者更如他自己精心釀造,以胡椒、生薑入味卻甘甜爽喉的伏特加,在演奏、教學、藝術中越陳越香,散發無與倫比的芬芳。

即使永遠學不到他的優雅品味與深厚修養,打開書頁,至少我們能從文字中見證傳奇大師的人生,一同品嘗「福氣老人」的醉人魅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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