閱盡炎涼,歷遍滄桑,最懂人情是德剛──回憶唐德剛先生*

文/王 (詩人,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會員)

本文內容整理自:「文學‧唐德剛‧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」,2010/11/02,20:00-21:00,誠品台大店 3F藝文閣樓

YLD13.jpg  大家都知道,唐德剛先生是有名的史學家,但我跟唐先生的接觸多半是他文學的一面。文史不分家,曹聚仁先生也說過「文學和歷史在中國是孿生姊妹」。而唐先生對文學的興趣一直是很廣的,在文學創作上也很多樣:散文、小說、新詩、舊詩,還寫文學評論。

唐先生的散文最為一般人所稱道。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先生就說,唐先生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,稱讚唐先生的古文根底深厚、天性詼諧、氣勢磅礡、妙趣橫生。夏志清先生還說,他的《胡適雜憶》所以比《李宗仁回憶錄》好,是因為不受口述的約束,能發揮寫作才華。

周策縱先生則說《胡適雜憶》把胡適寫的有血有肉、有智慧、有天才,也有缺點、也有讓人不喜歡的地方,一個非常真實的人物。但是你讀了《胡適雜憶》,在胡適的身上可以找到唐德剛。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妙了,因為《胡適雜憶》裡的胡適,是唐德剛筆下的胡適,所以當然胡適身上可以找到唐德剛先生。

另外唐先生寫胡適的夫人江冬秀,筆觸很少,但是栩栩如生,寫的非常生動。江冬秀女士的英文並不是很好。有一天她在家裡,到廚房裡準備去做菜的時候,發現屋子裡有一個高個黑人。那個黑人大概是從窗子爬進來的。一般的女性碰到這個情形恐怕是大叫一聲或是趕快跑。她都沒有,她非常鎮定,快走到門口說go,用她會的一句英文講。go,那個黑人就go了,開了門走出去。唐先生這段各位可以在《胡適雜憶》裡看到,文白夾雜,還夾了英文,寫得很生動。

他還講了另一件江冬秀的事情,也是令我非常牽掛,每次總會想起來,不能忘懷。胡適逝世後,江冬秀到紐約,帶了一本自己用鉛筆寫的傳記,厚厚的一本。他請唐先生幫她看一看,唐先生說那個稿子太可愛了。他說胡老太太不善述文,稿子裡白字連篇,但那是一篇最純真、最可愛的鋪述,也是一篇最寶貴、原始的社會史料。在這篇自傳裡,江冬秀寫了她和胡適訂婚後,胡適第一次回家鄉去看她。她非常不好意思,不敢見胡適,就跑到床上躲起來假裝生病,還在床上哭,又覺得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。唐德剛說他看到那段文字覺得如見其人,而她上花轎、坐在花轎裡的心情寫照,經過唐德剛細細咀嚼後,甘醇潤色、餘味無窮。他說那種純真的人性,就是要以最純真、最樸素的筆頭才能寫得出來。如果用了才華來加以粉飾,反而失去原形,不美了。所以他對這本自傳看的很重,可是他看完稿子後,因為整本還沒有寫完,所以就還給江冬秀,從此就不知道這本書的下落了。唐德剛在《胡適雜憶》中很牽掛這本傳記,我看到的時候也很牽掛,很希望這本書不要就流失掉,如果有人發掘出來,那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。

唐德剛先生的散文特別好。在一次散文座談會上,散文大家王鼎鈞先生就說,以唐德剛先生散文之好,應該請他來教大家怎麼寫作。但即使唐先生沒有教,我們不必感到遺憾,因為可以從唐先生的作品裡學會怎麼去寫好文章。

我很同意王鼎鈞先生的話。我舉一段唐先生最早的一篇散文為例,當時他剛要離開中國,在上海一登上美國的船艦,他就開始寫一篇「旅美通訊」。他那時候還沒有到美國,怎麼就寫「旅美通訊」呢?他說那條船是美國船雖然停在中國的港口,但船上已經是美國的土地了。所以他就開始寫第一篇旅美通訊〈叫一條梯子的距離〉。這篇寫得很有意思:

 

餐後稍息,又去洗了個極其痛快的美國熱水淋浴,再穿上上海新買的睡衣,在搖擺不停的水手吊床之上,聽著船舷之外有節奏的水聲……。我在想,想到我玄武湖上的朋友,想到船下向我不停地招手的表弟,想到那沿著一條木梯、在兩國之間跑上跑下的「紅帽子」……我和他們之間已經有顯然的中美之別了。「別」得像一頭洋狗和一條祖國江南稻田裡的水牛。這兩個不同動物所居住的不同的世界,其間實際的距離,不過是上海和祥碼頭上的一條木梯罷了。

 

從唐先生年輕時候的少作,已經看到他在文字上的才華了。唐先生除了散文以外,也寫了很多的小說。他的短篇小說都收錄在《五十年代底塵埃》裡面。香港的胡菊人先生就說,唐德剛和太史公司馬遷一樣,是史學家也是文學家。胡先生認為唐先生擅寫人物,非常生動。舉了一個短篇〈我的女上司〉來說明唐先生的小說功力。我自己後來在1990年代,替上海文藝出版社編一套留學生文學的小說篇,也特別選了這一篇,放在開頭。

唐先生當時已經展露了歷史學家的眼光。小說寫一個學生在圖書館裡打工的遭遇。他碰到的是猶太女上司,這個猶太人不願看見他有一分鐘休息,一天到晚對他吆三喝四,把他叫去做點事情,而且很不假辭色,所以他的工作非常痛苦。但是某一天,他目睹了這個猶太女上司的上司來了,他們對這猶太人也很不客氣,態度正像他對那學生一樣。後來,這個女上司和學生因為同病相憐,反而變得很有一番感情。這個短篇前面用非常犀利的筆法,刻畫這個女上司的刻薄、那種糟蹋的性格。可是後面筆鋒一轉,寫出她也有生活的困境,這個故事突然就豐厚了起來,超越了一般的譴責小說,而有更深的人性在裡面。唐先生這個短篇寫來滑稽、有笑又有淚,寫得非常之好。當時我選了這篇進來,也覺得非常高興。(梁仕旻整理)

 

 本篇文字係整理自「唐德剛與口述歷史」系列講座中,由夏沛然、王渝夫婦所主講的「文學‧唐德剛‧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」。篇名則改自章詒和、賀衛方合著《四手聯彈》,〈臨去且行且止  回頭難拾難收〉文中有一句:「閱盡天下炎涼,歷遍世道滄桑,唐德剛是最懂人心與人情的!」不敢掠美,特此註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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