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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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大陸青年歷史學者唐博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者、又建立史料之上的歷史書寫,並非沒有前例,漢學家史景遷廣受矚目的《康熙》,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但是,像唐博先生這般,細細耙梳清代史料,大手筆挑選三十位左右清代帝王名臣,以回憶錄的形式,每個人做一篇「口述歷史」。這個工程恐怕還是第一遭。

    出現在唐博筆下的清代名臣,或是一般讀者在歷史課本或金庸小說裡讀過,如多爾袞、鰲拜、年羹堯、和珅,或是近些年在大陸清宮戲裡時常出現的角色,如隆科多、張廷玉、明珠。這些人物若是在歷史課本裡讀到,往往一筆帶過,如走馬看花;若是在小說裡讀到,作者為了遷就敘述效果,有時又有違史實。唐博先生能在史料與虛構之間,在意識型態的箍限之下,踏出一條歷史的小徑,確實不容易。

遠流在三個月的時間之內,出版三本唐博先生的著作:《清朝權臣回憶錄》、《清朝疆臣回憶錄》以及《清朝皇帝回憶錄》。「權臣」與「皇帝」的概念都不難理解,但對「疆臣」,或許就比較陌生。

清朝中葉之後所受列強欺凌的歷史記憶,至今還左右中國大陸的民族主義,因此,一提到清朝,想到的是「積弱不振」,是「顢頇無能」,卻忘了清朝是中國歷代中,疆域最為可觀的朝代,上追漢、唐、元。

疆域是打出來的,不是自己跑來的。清代的疆域,包括對東南、西北、西南的用兵,就是靠書中所收入的鄂爾泰、阿桂、福康安、左宗棠,等人打下來的,書中另有曾國藩、葉名琛、林則徐和前明的吳三桂、洪承疇。

  中國大陸史學家寫被俘囚禁於加爾各答的葉名琛,以及戮力禁煙卻遭罷官的林則徐,怒氣自然透於紙背;寫開疆土、建戰功的福康安、鄂爾泰,甚至倒戈迎清兵入關的吳三桂,得意洋洋溢於字表。畢竟我們不要忘了,中共建國起於東北,一路南下,建國之後在西南對印度用兵,援助北越;在東南,隔台海與美國相抗,北與蘇俄時有齟齬,這與清朝入關、滅明、擴張疆域的過程都頗有類似之處,唐博先生寫清代疆臣,語言頗有現代感,也就並不令人意外了。(文/吳家恆)

 

葉名琛回憶錄

咸豐九年(一八五九年)春節前,或許京城正在慶祝新年的來臨,而我則被囚禁在敵人的「不屈」(Inflexible)號戰艦上,在香港停泊了四十八天,默默地忍受著囚徒之辱。艦上的軍官見了我都脫帽致禮,大概是對我還懷有一絲敬意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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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軍隨行記者素描的葉明琛被俘(左)及被押往英國軍艦(右)時的情景。

  軍艦開拔後,我經常獨自一人默默地坐在艙裡,望著舷窗外的海面,注視著軍艦經過的地方。這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,我要好好看看。

「不屈」號開到了加爾各答,我先是被關在威廉炮臺(Fort William)。這裡酷似廣州的鎮海樓,我有感而發,賦詩一首:

鎮海樓頭月色寒,將星翻作客星單。

縱云一范軍中有,怎奈諸君壁上看。

向戌何心求免死,蘇卿無恙勸加餐。

任他日把丹青繪,恨態愁容下筆難。

我懷念美麗的家鄉,懷念曾經的戰鬥歲月,憎恨那些在戰爭中作壁上觀的同僚,特別是投敵賣國的朝廷高官。我會像蘇武那樣,把牢底坐穿,直到命運之神安排我回到故鄉……

《加爾各答英國人報》(The Calcutta Englishman)是我最喜歡的報紙之一。隨員阿查禮(Chaloner Alabaster)的翻譯,讓我了解了許多外面世界的新消息。然而,當得知這樣兩條消息時,我震驚了:

其一是朝野上下對我的一致聲討。

廣州的失陷以後,敵人繼續北上,逼迫朝廷簽了《天津條約》。皇上氣急敗壞,竟把戰敗的責任都推給了我。一個曾經對我寵信有加的皇帝,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無情呢?

原來,柏貴投降之後,為了掩蓋廣州的真相,掩飾自己投敵賣國的嘴臉,便向朝廷上書,把廣州淪陷的責任都推給我。為了把我的名聲搞臭,讓廣州市民不再懷念我,而是服服帖帖地聽從聯軍委員會的統治,他還派人到處散布謠言,說我在戰爭中靠占卜來確定作戰方案,並且一直奉行「不戰不和不守,不死不降不走」的方針。

傳言,是我國民間傳播消息的主要方式。柏貴的謠言,誤導了皇上,誤導了大臣,誤導了百姓。皇上視我為「六不」總督,大臣以與我共事為恥,百姓認為我玩忽職守。我的形象被徹底歪曲了。

我佩服柏貴的杜撰能耐,他編的所謂「六不」雖說缺德,但多少也能反映我在城破前後的困境。

──「不戰」。其實是無兵可戰。官軍主力大多集中在梧州,鎮壓「紅兵」;團練、「社學」因無餉可發,大多解散。

──「不和」。這是必然選擇。我一直覺得,求和與投降沒什麼兩樣,況且我曾與洋人數次過招,不落下風,沒有求和的道理。

──「不守」。準確地說,應該是「沒守住」。炮臺火力太差,兵力太少,戰鬥力太弱,根本擋不住敵軍的攻勢。但不管怎麼說,我確實派兵去守了。

──「不死」。我曾想自殺,但沒成功。事到如今,好死不如賴活,存在就是一切。沒準有朝一日能回到祖國呢。

──「不降」。這是肯定的。作為帝國最高級別的封疆大吏,作為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的信徒,我怎能屈膝投降呢?

──「不走」。我不是不想走,而是不能走。作為守土長官,我必須留下來,不能給別人落下話柄。

在這樣的困境中,我只能選擇「六不」,更準確的說法就是等待:等待朝廷的援兵,等待鄰省的支持。可氣的是,當初廣東省為支持鄰省鎮壓農民軍,我可沒少輸出銀子、糧食和軍隊,如今我落難了,這些省的督撫卻沒一個幫忙的。英法聯軍圍攻廣州的時候,我沒有等來一個援兵、一兩銀子的協助。朝廷拋棄了廣東,朝廷拋棄了我。

作為城下之盟的《天津條約》,讓出了更多的主權和利益,皇上肯定窩火。但他畢竟是皇上,不可能承擔這一切。他似乎覺得我的被俘給他丟了臉,他認為即使把我罵得狗血噴頭,身在海外的我也不知道。於是,皇上不僅沒有派人營救我,反而發布了兩道上諭。

一曰:「葉名琛辦事乖謬,罪無可辭,惟該夷拉赴夷船,意圖挾制,必將肆其要求。該將軍署督等可聲言:葉名琛業經革職,無足輕重。使該夷無可要挾,自知留之無益。」朝廷害怕英法聯軍以我為人質而有所要挾,不僅罷了我的官,而且向敵人聲明我的生死與朝廷利害無關。

二曰:「著即傳諭各紳民,糾集團練數萬人,討其背約攻城之罪,將該夷逐出省城。倘該夷敢於抗拒,我兵勇即可痛加剿洗,勿因葉名琛在彼,致存投鼠忌器之心。該督已辱國殃民,生不如死,無足顧惜。」朝廷甚至命令清軍不要因為顧忌我的安危而延誤收復失地的行動。

朝廷何等薄情!皇上何等寡義!我從萬人仰目的兩廣總督,一夜間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,成了無人撿拾的一堆垃圾,成了戰爭的替罪羊,替皇上背起了黑鍋。

其二是老百姓居然對侵略軍的統治服服帖帖。

我從報紙上了解到,當年英法聯軍進攻廣州的時候,有眾多小販搖船前往聯軍軍艦旁出售水果給艦上士兵。我們的市民在挨餓,我們的士兵沒飯吃,小販們卻把水果賣給洋人,這是為什麼?廣州淪陷之後,儘管市郊有零星抵抗,然而大多數市民竟然跟侵略者和平共處,相安無事。對此我很遺憾。侵略軍的行徑注定不得人心,但我們的朝廷在反侵略戰爭中的表現,能讓百姓滿意嗎?

零丁洋泊歎無家,雁札猶傳節度衙。

海外難尋高士粟,斗邊遠泛使臣槎。

心驚躍虎笳聲急,望斷慈烏日影斜。

惟有春光依舊返,隔牆紅遍木棉花。

寫完這首詩,我擲筆長歎,我這一輩子,大概就要過去了。或許留給國人的,是充當俘虜的屈辱,是「六不」將軍的罵名。我是一位功過混沌,難以一言定論的封疆大吏。然而,我是愛國的,是有氣節的。我精於官場,老成持重。當我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,作為「海上蘇武」,作為伯夷、叔齊的後人,我相信歷史自有公論,不會讓我把黑鍋一直背下去……(本文摘自《清朝疆臣回憶錄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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